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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0章 抉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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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歷火狗年四月十一日,阿旺仁欽的骨灰被埋在了堆龍德慶,就在當地民眾自發為桑傑嘉措壘起的五個瑪尼堆旁。倉央嘉措念誦完超度的經文,就帶著我在瑪尼堆前跪下磕頭。

完成一切後,身子被輕輕拉了起來。我擡眼望向遠處隨風飄動的風馬旗,忍了許久的淚水還是滑出了眼眶。

“走吧。”倉央嘉措伸臂擁我入懷,手指輕柔地抹掉我臉上的淚痕。我點了點頭,有些腫痛的眼皮一閉,眼底蓄著的淚水一下子盡數滑落。

回頭又深深地望了一眼,瑪尼堆上的潔白哈達仍在不住地隨風擺動。

再見了,那個從煨桑爐後繞出來的少年,曾與我把酒言歡,又為我不惜忤逆親生父親……還有,那個為了五世的遺願奮鬥一生的人,被史學家扣上“賣國”的罵名,卻為千萬藏民歌功頌德……

再見了,離我而去的人,在蒼茫遼闊的藏域安息,願一切苦痛隨著輪回而結束……

四月的光陰在白日與黑夜的交替中悄然流逝,夏日的氣息愈漸濃烈,整個兒高原似乎被幾道無形的鐵壁團團圍住。可這看似封閉停滯的空間裏,誰也阻止不了時間的步伐。

起初,倉央嘉措仍是白天出門,晚上回來陪我。可後來,他待在寢宮的時間越來越長,這幾天,甚至日夜不離地陪在我身旁。

我明白,我們已經被逐漸推往了風波的中心,所有的事情都不順利。可倉央嘉措從不跟我提起,只是如常地伴著我,日子仿如甘丹頗章那時般平淡而甜蜜。我也是開開心心地陪在他身旁,其餘的,裝作什麽都不知道。

若說以前患得患失,那不過是因為對結局報了一絲幻想。而現在,似乎是認定了事情不會再有轉機,所以反而坦然了起來……

火狗年五月一日,拉藏聚集了三大寺的高僧喇嘛,當眾面斥倉央嘉措不守教規,無法服眾,並要求廢除他的名號。眾僧駭然,以游戲三昧,迷失菩提為由替倉央嘉措開脫。

拉藏怒不可遏,又上書給康熙皇帝,指責桑傑嘉措生前的多條罪責,並詰難倉央嘉措耽於酒色,不守清規,是假達、賴,請予廢黜。

倉央嘉措回到噶當基的時候,我正從搖椅上站起,偏頭望見那絳紅色的袈裟衣角兒,一時有些個楞怔。停住動作的當口兒,身子突然被推倒在了搖椅上。

“你……”我一楞,瞪大眼睛望住他突然放大的面容,還未說出話來,唇就被重重地吻住了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恍惚不知過了多久,身體的疼痛漸漸緩和了下來。倉央嘉措吻了吻我的額頭,翻身站起,動作輕柔地將我抱到了床上。薄薄的氆氌毯子落在身上,倉央嘉措伸手扯我入懷,緊密地相擁而臥,可誰也沒有入眠,這一夜,我們互望著彼此等到了天亮……

火狗年五月八日,拉薩的第一縷晨光照進措達努司西平措時,我正站在廊柱間,出神地望著青白的天光淡淡地打在倉央嘉措的下頷上。他立了許久都未動,直到我輕聲兒走到他身旁,他才轉回身子,擡手溫柔地捏了捏我的臉頰。

五世班、禪走入大殿的時候,窗外已是暖陽普照。我恭敬地跪在他面前,透過落在阿嘎地上的剪影,望著他將手伸向我的頭頂,一股來自無量光佛的力量緩緩地湧入我的身體。

在這布達拉宮內面積最大的殿堂裏,雕梁畫棟,珍寶塗底,一幅藍紅綠三色橫條紋連綴而成的華蓋之下,設有達、賴喇嘛的寶座。大殿四周繪有精美的壁畫,兩旁廊柱間寬闊的殿堂中布滿層層疊疊的幡塔。

濃烈的色彩,又帶著佛家的莊嚴。九年前,還未滿十五歲的倉央嘉措就是在這座大殿裏,經過消災、驅邪、沐浴等儀軌後,登上無畏寶座,舉行隆重的坐床典禮。

而今天,一切已與那日大不相同。

沒有朝廷的封誥與敕書,也沒有各方的賀禮,來的是康熙皇帝派來的兩位欽差大臣,在拉藏的陪同下寒暄著走了進來。

我默默地立在法座下方,身上略微寬大的男裝讓我一陣不自在。五世班、禪的默許下,我假扮成了倉央嘉措的隨從,所以才能走進這至高無上的西大殿,時刻不離地陪在他身旁。

忽然感覺一道沈沈的目光向我掃了過來,擡頭對上拉藏的丹鳳眼,幾乎沒有任何停留,他渾不在意地別了開來。我緊了緊手指,掌心卻是一片冰涼。

“班、禪大師!”已年逾五十的內閣學士舒蘭雙手合十地朝羅桑益西行禮,他身著錦雞補服,頭戴紅珊瑚頂戴,白玉翎管裏綴著長長的單眼花翎。一旁的護軍統領席柱身著獅子補服,頭戴珊瑚頂珠的紅纓帽,也神情肅穆地向羅桑益西雙手合十。羅桑益西亦為他倆摸頂賜福。

禮儀完畢後,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寶座上的倉央嘉措。舒蘭側頭看了看默不作聲的拉藏,擡步走到了寶座前,近距離地見到倉央嘉措的面容,他不禁一怔,有些敬畏地垂下了眼,“皇上有旨意。”

倉央嘉措沒有動作,底下的僧俗官員也都默契地站在一旁,不出一聲兒。我清了清嗓子,躬身望向舒蘭,“大人,非是對大皇帝無禮,實在尊者近日身體不適,就這樣聽旨,成麽?”

舒蘭有些驚異地看了我一眼,又與身旁的席柱交換了下眼色,思索了下後緩緩道,“那就這樣聽吧。”他咳了下嗓子,面上的神色一肅,“皇上口諭,羅桑仁欽倉央嘉措不守清規,行為有失,實非前輩之轉世,故廢除達、賴喇嘛名號,並執獻京師。”說完他頓了頓,眼光轉向倉央嘉措,“佛爺,您…聽明白了?”

“嗯。”倉央嘉措點了點頭,目光卻直直地定在我身上。

我朝他笑了笑,袖下緊握的手指終於緩緩松了開來。第巴走了,再也沒有人能為你遮風擋雨。如果我強大得能保護你,那該有多好啊……

自那日後,失去了達、賴頭銜的倉央嘉措也失去了居住布達拉宮的資格。拉魯嘎采,一座我從未去過的林苑,他被關押在這裏整整九天。

吃飯,睡覺……我們終於能像普通夫妻那樣,緊密地相擁,而不必再為世俗倫理所愧疚。只要每天醒來望見身旁的身影,我都覺得自己仍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,擁有世上最美好的愛情。

以前我總是想,會有那麽一天,當他只是我的宕桑旺波,而不再是西藏的六世達、賴。可如果這一切都要用命去換,到底值是不值……

火狗年五月十七日,倉央嘉措在拉魯嘎采林苑啟程,無數的僧俗信眾聞訊趕來,流著淚為他們心中的活佛送行。面對蒙古大軍的刀槍,藏民們不敢反抗,只是默默地磕頭。有些實在抑制不住悲痛的,則大著膽子走上來獻哈達。

我站在人群中央,望著這支特殊的押送隊伍,沒有刑枷,沒有囚車,那個被押送的人身著絳紅色的袈裟,緩步走在前方。他拒絕了以馬代步,整支隊伍隨著他的步速向著拉薩西北郊行進。

天空灰蒙蒙的,橫亙於天地間的風馬旗不住地被風撲打,發出一連串兒沈悶的聲響兒。青石板鋪就的寬闊街道,兩旁的灰墻高高地矗立著,任由厚重的風肆意地掃動人們的衣角兒。這條望不到頭的路,彎折地末入影影綽綽的連綿山嶺。

數不清的人群跟著押送隊伍走了一陣子,前方隱約傳來了一陣沈沈的法號,間或皮鼓的響聲。聲音越來越清晰,擡眼兒望去,巨大的馬蹄形崖坳中,哲蚌寺鱗次櫛比的白影兒已是露了出來。

空氣裏的松枝香味兒越發濃郁,裊裊桑煙順著鐵黑的煨桑爐口飄出來,白茫茫的幾乎要擋住陰沈的天空。行至東側的山腳兒時,忽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喝聲,還來不及反應,埋伏在四周的上千名武裝喇嘛海水似地四面八方地包圍了過來。

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,押送隊伍頓時亂成了一團兒。馬匹受驚地沖天兒嘶鳴,前蹄高高地仰起。急亂的腳步聲兒氣勢洶洶地逼近,連腳下的石板路也被蹬得一陣轟響。

眼見著隊伍中的蒙古兵要拔刀相向,坐在馬上的席柱連忙用力地踩住馬鐙,一邊牽動韁繩控制身下的馬匹,一邊揚聲喝道,“住手!切不可傷及無辜百姓!”又扭頭望向騷動的人群,“各位大清的子民們!請大夥兒冷靜些!你們的佛爺是大皇帝請去朝覲的,不久便會回來!還請大家放心,勿要沖動,以免誤傷了佛爺!”

蒙古兵猶豫著彼此交換了眼神,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。就在遲疑的這一會兒功夫,周圍的人群像約定了似地蜂擁而起,與遠處而來的喇嘛們裏外應和,簇擁著倉央嘉措迅疾地往哲蚌寺的上山路疾走而去。

我被人潮推擠著往前,一路跌撞地跟進了寺門。長長的灰白臺階上,滿是絳紅色的喇嘛以及黑壓壓的信眾。幾次踮起腳尖兒去找倉央嘉措的身影,可目光還沒搜尋幾下,身子又被擠了回來。

走到措欽大殿的時候,逃離了蒙古大軍的威脅,人群漸漸有序了起來。也正是這時,我才找到被幾個僧兵護著圍住的倉央嘉措。他正背對著我,目光尋找地望著長階,原地停了一會兒便要擡步往外走去。旁邊的喇嘛一楞,趕忙兒拉住他,“尊者,您……”

我頓了頓,焦急地從人群中彎彎折折地穿過,奮力甩開了兩個想阻攔我的僧兵,伸手一把從身後將他抱住,“我在這裏……”將臉蛋兒貼到他的袈裟上,眼底的淚水“嘩嘩”地流了出來,“倉央嘉措,我在這裏……”

聽到我的聲音,他有些急亂地轉了身回來,微涼的手掌摸上我濕透的臉頰,好一會兒,耳旁那急促的呼吸才漸漸平穩下來。俯身摟住他的腰,倉央嘉措伸手將我的腦袋按進他的懷裏,緊密地相擁,佛香味兒順著他的袈裟傳來,一股暖意緩緩地湧入了心頭。

周圍一時沒了聲息,僧俗信眾們一言不發地望著我們。倉央嘉措拉著我走了幾步,擡腳邁入措欽大殿中,視線猛地一暗。身後的人群默契地跟了進來,圍成一個松散的半圈兒。

大殿中供奉的文殊師利菩薩正神色肅穆地望著世間眾生。密密麻麻的唐卡,經幡,以及方正矗立著的廊柱,將酥油燈的火光遮擋得有些昏暗。

倉央嘉措朝大殿內望了一圈,拉住我的手,帶著我慢慢地跪了下來。周圍的僧俗信眾頓時響起了一片吸氣聲兒,“上師!”倉央嘉措擺了擺手,止住旁近幾個要來扶他的喇嘛,離得最近的那個見攔不住,索性也“咚”地跪了下來。

幾乎是在同時,周圍的人群如潮水般一層層地矮了下去。我望著那虔誠跪在地上,身子低得幾近匍匐在地的信徒們,眼底慢慢燙熱了起來。知道再怎麽阻止都無用了,倉央嘉措收回了手,垂在一側,另一手仍是牢牢地握在我的手腕兒上。

“對不起,我……不是一個好達、賴……”倉央嘉措嗓音輕啞地說道,周圍的信眾聞言皆是一臉驚異地擡起了頭,“我明知道出家人戒體在身,不該為七情六欲所絆,可我還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……”

說到這兒,倉央嘉措聲音一頓,握著我的手緊了緊,隨後上身慢慢地低了下去。我呆呆地望著他朝周圍的信眾們磕了個短頭,額頭觸地聲兒沈沈傳來,還說不清心中的滋味,自己的身子也跟著矮了下去。

認真又莊嚴地磕了一頭,等到直起上身時,耳旁又響起了倉央嘉措低啞的聲音,“守護藏域眾生是我的責任,可我卻沒有盡到過。不願受戒,貪戀紅塵,違背了上世前輩的心願,又負了第巴的悉心栽培。如今,卻還要你們來為我舍命……”

人群中傳出了輕微的低泣聲兒,一張張紫紅的臉蛋兒上掛滿了淚水。我咽了咽喉間的那股腥甜,又默默地朝著信眾認真地磕了個頭,“對不起,這一切的錯都在我,真正對不起你們的人其實是我。”

感覺握在我腕兒上的手微微用力了幾分,我擡眼朝著倉央嘉措笑了笑,聲音定定地說道,“我愛他,有敬愛,也有不該有的男女之愛。同他一樣,明知道不可以,但我還是愛了……對不起,真得對不起,我知道,因為我們相愛,累及了許多無辜信眾。可事到如今,無論我怎麽道歉都沒有用了……可是,錯不在他,本就是我苦苦相纏,請你們一定不要怪他……”

上身輕顫著又俯了下去,額頭剛貼上冰冷的阿嘎地,扣在腕兒上的手便動作輕緩地將我拉了起來。擡眼望向四周,藏民們幾乎個個掩面而泣,披著絳紅色袈裟的喇嘛們也是神色動容地做著合十禮。我知道他們一度想開口,但喉頭一直哽咽著說不出話,直到大殿外突然傳來男子高高的吟誦聲兒。

“我往有道的喇嘛面前,求他指我一條明路。只因不能回心轉意,又失足到愛人那裏去了……”悠長的尾音飄搖著傳了進來,大殿內的信眾三三兩兩地跟著念了起來,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回響,從最初的細雜慢慢地匯成了一股鴻泉。

我怔怔地望著他們,喉間一陣翕動,眼眶裏的淚水又順著幹涸的淚痕滑落了下來。倉央嘉措擁著我徐徐地站起,溫熱的手指輕柔地摸上我的臉頰。周圍的僧俗信眾也跟著站了起來,皆面色柔容地望住我們。

眼底又燙又酸,我深深地吸了口氣,將心頭的激動強壓下去。轉頭看向倉央嘉措,我握住他的手,十指緊扣,“我從沒有告訴過你,我真得很希望,有一天我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你身旁,就像今天這樣……”

倉央嘉措淺笑著揉了揉我的額頭,墨黑的眼眸有些濕亮……

在措欽大殿內待了約莫半個時辰,外頭的蒙古兵便從山路圍了上來,幾次欲攻寺門,但遭到僧兵們的頑強抵抗。拉藏得到消息後,迅速地趕到了哲蚌寺,並調來了駐紮在達木地區的蒙古大軍。多次口頭威脅都不見效的情況下,索性放下了狠話,“本王再給你們三日時間,若三日之內還不將偽達賴交出,本王必定血洗哲蚌寺!”

僧俗信眾們聞言皆是半點兒不驚,反而愈戰愈勇,甚至時刻做著為達賴流血舍命的準備。其實以蒙古大軍的精銳,要攻下一座寺廟,自然是輕而易舉。拉藏遲遲未動真格兒,只是不想與格魯派徹底鬧僵罷了。不過這顧慮只是暫時的,民憤固然可畏,但再可畏也比不過“抗旨不尊”這四個字……

我呆呆地坐在柔軟的氆氌卡墊兒上,仰頭望著青白色的天光從凸起天窗中射進來,一小束地穿過重重的黑暗,打照在莊嚴的佛像之上。緩緩地將目光移往殿外,那絳紅色的身影依舊紋絲不動地立在灰白臺階上,眼光瞬也不瞬地望著寺門的方向。

已經整整三天三夜了,蒙古大軍幾乎毫發無損,可哲蚌寺裏的僧兵卻個個疲乏帶傷。默默地將視線轉向或臥或坐於氆氌卡墊兒上的傷兵,神情痛苦的臉面上沾滿了汗水與血水,那景象仿如一根利針,深深紮入我的心頭,不會流血,卻一直疼痛難忍。

忍不住站起了身,我緩慢地走出了大殿。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,遠處連綿的山巒影影綽綽的,給人莫名的壓抑與孤寂。輕聲兒走到倉央嘉措身旁,順著他的目光眺去,數不清的絳紅色身影正吃力地與蒙古大軍作戰,叫喊聲沖天兒響。殷紅的鮮血不住地灑落在灰白的長階,土黃的山體上,交錯的屍身幾乎要傾塌這古舊的寺門。

久久地呆立在原地,我不停地做著深呼吸。幾次感覺到身旁人的註視,我都故作不理地垂下了眼。直到手被輕輕握住,知道再也躲不過去了,我忍著淚,徐徐地扭頭望向了倉央嘉措。他正定定地看著我,墨黑的眼眸上籠著一層淡淡的水霧。我看得喉間一甜,避開他的目光,輕輕地點了點頭,眼底的淚水滑落到唇間,一股腥鹹在口裏緩緩地化了開來。

微涼的手掌摩挲上我的臉頰,輕柔地抹去那濕滑的淚痕。我垂頭低泣著,餘光裏的絳紅袈裟忽然一閃,再擡起頭時,映入眼簾的已是倉央嘉措修長的背影。熟悉的觸感似乎還停留在臉頰邊,我只覺得周身氣血一湧,擡腳猛追了幾步,還未說話兒,手指便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袈裟。

“倉央嘉措,你再抱抱我好麽?”我顫顫巍巍地說著,那絳紅色的背影迅速地模糊在了一片水光裏。感覺面前的人氣息一動,身子突然被緊緊地抱住。腦袋被按入溫軟的懷裏,我伸手圈住他的腰,最後一次吸聞著他懷中的清甜氣息。

我知道,我真得不該這麽自私,對於你,我已經得到夠多了。可直到剛才,我還是無法接受即將要失去你這個事實。我很懦弱,也很平凡,但和世間所有的女人一樣,渴望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度一生。

在愛情與大局之間,我的選擇一直是愛情,如飛蛾撲火,從未改變。唯一能影響我的人,只有你。所以,在那三天裏,我閃躲著不願去看無辜信眾們流血犧牲的畫面。但接觸到你的目光時,我還是選擇了點頭。

面對迷茫的前路,我會害怕,會無助,但只要是跟著你的決定,一切恐懼與擔憂將不覆存在。我愛你,也被你愛著,這樣的相愛曾支撐我度過許多難關。

可事到如今,已再無回頭的可能,我們終究還是逃不過業障。執迷不悟也好,咎由自取也罷,那都是我的選擇,無怨無悔……因為……我擡頭微笑地望向倉央嘉措,雙手哆嗦著捧住了他的面頰,“愛你之前,我是知道結局的。”

面前的人一怔,雙手被交疊著拉了下來。倉央嘉措俯下身,溫熱的輕吻輾轉著落在我的額上,“班,禪大師在甘丹頗章等你,他會送你回去。”

我大大一楞,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住了他,“你都知道?!”倉央嘉措笑著揉了揉我的面頰,聲音有些低啞,“你以為不說就瞞得過我了?”

不自覺地吸了口氣,眼底的淚水又大把大把地掉落了下來,“一定要回去麽?那個時空裏沒有你啊……”

倉央嘉措握住我的手,放到唇邊輕輕地吻著,半晌兒見我仍是不住地抽泣著,不禁低頭湊向我,溫熱的薄唇一下一下地吻掉了我臉上的淚珠,“聽話,不哭了,你不是知道結局的麽……”

我僵住了身子,胸口涼得再也散不出一絲熱氣,是啊,我都知道的,一直知道。總是一個人惶惶恐恐地等待著結局,甚至會抱有一絲僥幸,一絲幻想,或許過了今日,我終於不必再患得患失。我還是放不下你,可我沒有辦法對你說不……

擡手擦了擦眼淚,我深吸了口氣,微笑地望住倉央嘉措,“我知道了,我會按你說的做,我會好好兒的……”身子又被緊緊地擁住,一股溫熱的氣息急亂地噴打到我的耳邊,“卓瑪,如果我看到了今日,我也會一如當初。”

喉間驀然一緊,千萬句話海潮似地翕動,顫抖了半晌兒卻還是噎在了嗓子眼兒裏。最後又看了那清俊的面容一眼,我收住了眼淚,緩緩地將手指松了開來。

默不作聲地轉回了身子,使了勁兒想走,卻久久地邁不動腿。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兒響起,那股溫熱的氣息漸行漸遠,慢慢地就只餘了一星半點兒。

“別再打了,我跟你們下山。”那個沈穩又清亮的聲音傳來,中間似乎已經隔了千山萬水。我望著藍黝黝的天空,安靜飄浮著的白色雲絲,這才敢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音量輕聲兒說著,“我愛你,無論你在不在身邊,我都會愛下去……”

周圍一下子沒了殺喊聲,悄無聲息的,恍惚不知過了多久,人潮開始攢動,無數的信眾紛紛湧向了我的身後。耳旁傳來高低起伏的哭咽聲,挽留聲兒,我恍若未聞地往前走,與所有的人逆開方向……

甘丹頗章巍峨的白影漸漸映入眼簾時,我的身子幾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覺。血管兒裏的稠液仿佛盡數化為了冬日的海水,拖著腳下的步伐又深又重。

迷迷糊糊地走了幾步,忽然有個巴掌大的物什從袖管兒裏掉了出來,我低頭去撿,是那本日夜陪伴著我的小冊子。一陣風吹過,唏唏嗦嗦地吹開了泛黃的紙頁兒,伸手按住時,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。

“第一最好不相見,如此便可不相戀;第二最好不相識,如此便可不相思。”

筆走龍蛇的字跡恍如一條火鏈兒,迅疾地襲向我的心頭。胸口一陣陣地鈍痛,雙腿虛軟得再也支撐不住,我的身子一晃,猛地跌坐在了石板地上。

餘光瞥見絳紅色的袈裟衣角兒,我無力地擡不起頭,只聽見自己沙啞的嗓音輕響起來,“我們只是相愛,難道這也錯了麽……他是法王,全藏民的信仰,可他也是人啊,會愛會痛。有七情六欲就錯了麽?那不是人的本能麽……”

“嗡嘛呢叭咪吽。”沈沈的佛號傳來,卻掩不住聲音裏的一絲老邁,“假使百千劫,所作業不亡,因緣會遇時,果報還自受。眾生有情,愛本無過,只是於五欲執著,生染愛之心,貪念自起,愛已成欲想。”

我頓了頓,伸手抹掉臉上的淚痕,擡眼望向幾步外的羅桑益西,聲音也慢慢平穩了下來,“這些道理我都懂,可是要真正做到又談何容易?世間的情愛有千萬種,沒有感同身受過,又怎麽會明白其中的難割難舍?”

羅桑益西牢牢地盯住了我,黑亮的眼眸裏閃爍著睿智的光芒,“妙色王求法偈中雲,由愛故生憂,由愛故生怖,若離於愛者,無憂亦無怖。你深溺愛欲之中時,無時不體會憂怖二字。終不願舍棄,只是因為還不夠痛。”說著他微微一嘆,面露痛惜之色,“你與他今世早已緣盡,他執意不放,才招來此生劫難。”

我一怔,吸入喉管的空氣仿如刀片一般割在了皮肉上,翕動了許久才說出話來,“原來……這一切真得都是因為我……”

羅桑益西又嘆了口氣,雙目流露出一絲慈愛,“如今你可已想好,該何去何從。”我曲起了雙腿,僵硬地跪在了他面前,恭敬地磕了個短頭後,身子又直了起來,“不用想,他要我回去,我聽他的。”

羅桑益西面色覆雜地點了點頭,伸手緩緩地摸上我的頭頂。一道白光輕輕地壓了下來,我木訥地跪在原地,耳邊突然傳來沈沈的佛號,“人在愛欲之中,獨生獨死,獨去獨來,苦樂自當,無有代者……”

又仔細地環顧了四周一眼,白墻,灰階,土黃山體,稀拉的綠樹……我緩緩地闔上了眼皮,這個時空,已經沒有我在乎的人了,再也沒有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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